权书·子贡

  君子之道,智信难。信者,所以正其智也,而智常至于不正。智者,所以通其信也,而信常至于不通。是故,君子慎之也。世之儒者曰:“徒智可以成也。”人见乎徒智之可以成也,则举而弃乎信。吾则曰:“徒智可以成也,而不可以继也。”

  子贡之以乱齐、灭吴、存鲁也,吾悲之。彼子贡者,游说之士,苟以邀一时之功,而不以可继为事,故不见其祸。使夫王公大人而计出于此,则吾未见其不旋踵而败也。吾闻之:王者之兵,计万世而动;霸者之兵,计子孙而举;强国之兵,计终身而发:求可继也。子贡之兵,是明日不可用也。

  故子贡之出也,吾以为鲁可存也,而齐可无乱,吴可无灭。何也?田常之将篡也,惮高、国、鲍、晏,故使移兵伐鲁。为赐计者,莫若抵高、国、鲍、晏吊之,彼必愕而问焉,则对曰:“田常遣子之兵伐鲁,吾窃哀子之将亡也。”彼必诘其故,则对曰:“齐之有田氏,犹人之养虎也。子之于齐,犹肘股之于身也。田氏之欲肉齐久矣,然未敢逞志者,惧肘股之捍也。今子出伐鲁,肘股去矣,田氏孰惧哉?吾见身将磔裂,而肘股随之,所以吊也。”彼必惧而咨计于我,因教之曰:“子悉甲趋鲁,压境而止。吾请为子潜约鲁侯,以待田氏之变,帅其兵从子入讨之。”彼惧田氏之祸,其势不得不听;归以约鲁侯,鲁侯惧齐伐,其势亦不得不听。因使练兵搜乘以俟齐衅,诛乱臣而定新主,齐必德鲁,数世之利也。吾观仲尼以为齐人不与田常者半,故请哀公讨之。今诚以鲁之众,从高、国、鲍、晏之师,加齐之半,可以轘田常于都市,其势甚便,其成功甚大。惜乎!赐之不出于此也。

  齐哀王举兵诛吕氏,吕氏以灌婴为将拒之。至荥阳,婴使谕齐及诸侯连和以待吕氏变,共诛之。今田氏之势,何以异此?有鲁以为齐,有高、国、鲍、晏以为灌婴。惜乎!赐之不出于此也!

  《子贡》译文

  君子立身处世的原则中,机智和诚信是最难同时做到的。诚信是用来端正机智的,而机智常常至于不端正;机智是用来通达诚信的,而诚信常常至于不通达。所以君子对此应当谨慎。世俗的儒士们都说:“只用机智就可以成事。”人们看到只用机智就可以成事,于是就全都抛弃诚信。我却要说:“虽然只用机智就可以成事,但是不讲诚信,机智用一次之后,就再也不能继续使用了。”

  子贡(春秋时卫国人,姓端木,名赐,字子贡,孔子弟子。先后做过卫国、鲁国宰相。机智过人,能言善辩。经商致富,与王侯分庭抗札。据传说,子贡曾经功说齐国伐鲁,游说吴、越、晋诸国之间,使之互相牵制,因此有“子贡一出,存鲁、乱齐、破吴、疆晋而霸越”的说法)用机智使齐国生乱、吴国灭亡、鲁国保全,我对他这种做法感到可悲。像子贡那样的人,不过是游说之士罢了,他苟且贪求一时的成功,而不以能够长久使用为目的,所以他预见不到这种做法所将带来的灾祸。假使王公大人的计策都出于机智,那么我还未曾发现他们不马上就跟着失败的。我听说:“称王天下的人,他的军队只有在考虑到万代的利害时才会动用;称霸天下的人,他的军队只有在考虑到子孙的利害时才会动用;强者的军队,只有在考虑到自己终身的利害时才会动用。”所以如此谨慎,就是希望成功的措施以后还可以长久使用。而像子贡这样用兵,只能用一次,下次就不能够再使用了。

  子贡的那次出使,我认为既可达到保存鲁的目的,又可以使齐国不发生内乱,也可以使吴国不至于灭亡。为什么这样讲呢?当时田常(即田成子,又名田恒,本姓陈,其祖先为陈国公子完,入齐后改姓田。公元前481年,田常杀齐简公,立齐平公,自任齐相,齐政尽归田氏)正准备篡夺齐国政权,害怕高氏(高无平,齐卿)、国氏(国书、齐卿)、鲍氏(疑指鲍牧,齐卿)晏氏(晏围,晏婴之子,为齐大夫)的反对,所以派他们带领各自的军队去讨伐鲁国。如果替子贡打算,不如到高氏、国氏、鲍氏、晏氏那里去故意表示哀悼。他们一定会感到惊讶,并问这是为什么。那就回答说:“田常派你们的军队来攻打鲁国,我看到你们快到灭亡了,所以来表示哀悼。”他们一定还要追问原因。那就回答说:“齐国有田氏,就像有人在自己家里养只恶虎一般。你们对于齐国,就好像人的四肢对于身体一样重要。田氏想要吞掉齐国的野心由来已久了,然而一直不敢把他的野心付诸实现,原因就是惧怕遭到你们强有力的反抗。现在连你们都出来攻打鲁国,就像是齐国的身体失去了四肢,田氏还有什么可惧怕的呢?我看身体将要被割裂,而四肢也要跟着死亡,所以来向你们表示哀悼。”他们听了一定会感到惊惧,并且询问对付的计策。这时子贡便可以乘机教导他们说:“你们可以把军队全部开向鲁国,但到边境就停下来。请允许我秘密地替你们去约好鲁侯,等到田氏在国内发动叛变时,让鲁君率领他的军队跟着你们一起到齐国去讨伐田氏。”站在齐国立场上来考虑,他们惧怕田氏将会加害他们,势必不能不听从子贡的安排。然后子贡再返回鲁国,和鲁君商定协约。鲁君因为害怕齐军攻打自己,势必也不能不接受子贡的计划书。因而乘机让鲁国训练士兵、检阅车马,等到齐国发生内乱,便派军队去诛杀乱臣,安定新的国君。齐国一定会感激鲁国的恩德,这对鲁国以后几代人都是有利的事。我看当时仲尼曾认为齐国人中有一半是不赞成田常的,所以他请求鲁哀公(姓姬名将,在位二十七年,死后谥哀)讨伐他。如果真的用鲁国军队,和高氏、国氏、鲍氏、晏氏的军队一起,再加上齐国反对田常篡权的那一半人,来共同讨伐,就可以攻入齐国的京城,在街市上把田常车裂处死。在当时的形势下,这是很容易办到的,可以成就很大的功绩。可惜啊!子贡没有采用这种策略。

  齐哀王(汉初人,高祖刘邦之孙,名襄,齐悼惠王刘肥长子,继刘肥为齐王,死后谥哀)发兵讨伐吕氏(吕后之侄吕产、吕禄等,专擅朝政,吕后死,诸吕被诛),吕氏命令灌婴(汉初雅阳、即今河南省商丘县南人,秦末随刘邦反秦,屡立战功,封颖阴侯。品后死后,与周勃、陈平合谋诛诸吕、立汉文帝,安定汉朝)率军前去抵抗。到了荥阳灌婴派使者去说服齐哀王和其他诸侯联合起来,等待吕氏发动叛变,然后共同讨灭他们。田常所处的形势,和吕氏没有什么不同,当时的鲁国好比汉朝时的齐国,当时的高氏、国氏、鲍氏、晏氏则好比灌婴等人。可惜的是,子贡并没有采取这样的手段!

苏洵(1009年-1066年),字明允,汉族,眉州眉山(今属四川眉山人)。北宋文学家,与其子苏轼、苏辙合称“三苏”,均被列入“唐宋八大家”。苏洵长于散文,尤擅政论,议论明畅,笔势雄健,有《嘉祐集》传世。

猜你喜欢

  木之生,或蘖而殇,或拱而夭;幸而至于任为栋梁,则伐;不幸而为风之所拔,水之所漂,或破折或腐;幸而得不破折不腐,则为人之所材,而有斧斤之患。其最幸者,漂沉汩没于湍沙之间,不知其几百年,而其激射啮食之馀,或仿佛于山者,则为好事者取去,强之以为山,然后可以脱泥沙而远斧斤。

  至和元年秋,蜀人传言有寇至,边军夜呼,野无居人,谣言流闻,京师震惊。方命择帅,天子曰:“毋养乱,毋助变。众言朋兴,朕志自定。外乱不作,变且中起,不可以文令,又不可以武竞,惟朕一二大吏。

  事有必至,理有固然。惟天下之静者,乃能见微而知著。月晕而风,础润而雨,人人知之。人事之推移,理势之相因,其疏阔而难知,变化而不可测者,孰与天地阴阳之事。

  管仲相桓公,霸诸侯,攘夷狄,终其身齐国富强,诸侯不叛。管仲死,竖刁、易牙、开方用,桓公薨于乱,五公子争立,其祸蔓延,讫简公,齐无宁岁。

  六国破灭,非兵不利,战不善,弊在赂秦。赂秦而力亏,破灭之道也。或曰:六国互丧,率赂秦耶?曰:不赂者以赂者丧,盖失强援,不能独完。故曰:弊在赂秦也。秦以攻取之外,小则获邑,大则得城。较秦之所得,与战胜而得者,其实百倍;诸侯之所亡,与战败而亡者,其实亦百倍。则秦之所大欲,诸侯之所大患,固不在战矣。思厥先祖父,暴霜露,斩荆棘,以有尺寸之地。子孙视之不甚惜,举以予人,如弃草芥。今日割五城,明日割十城,然后得一夕安寝。起视四境,而秦兵又至矣。然则诸侯之地有限,暴秦之欲无厌,奉之弥繁,侵之愈急。故不战而强弱胜负已判矣

热门推荐 更多>